浮萍

她在水面的半个月亮中醒来时，就把漂泊、风霜、露水、歧途、姓名一并留下了。游船在宽大的荷叶间轻易地就划开了行程的轨迹，她轻巧的灵魂在宽大的天地间划开了一小轮残缺的月亮。她什么也不想留下，只想留下一捧烟、一缕水，一小点微弱但跳跃的光。

量词可以衡量很多东西，衡量不了天地间的一捧水，水中升起的半轮月亮半湖秋天，衡量不了光亮上漂浮的无根主义。没有归宿的人喜欢唱没有归宿的歌，罗列没有归宿的事物，在草叶的传统中，书写新的典故。[i]

浮萍：是一个名字一种性格，一句许下又无法实现的诺言。湖面上深深浅浅的绿，可以是密密的标点与脚注，密匝匝地补在月光和人生的缺口上。

人生是一口望不到底的井，一个人可以是一面更坦然的湖；浮萍的一生是没有方向的河流。打捞打捞打捞，打不上一卷可以放入睡眠的安静的水。她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沓泉水、两沓泉水、三沓泉水，她一遍又一遍反复计算：什么时候可以不流泪；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流泪。

她用来打捞泉水的桶是一盏破旧的灯，从中漏下几点破旧的光亮。她一面举着灯一面奔跑；在与风并肩的呼喊中，她一面留下回答，一面撒下火。

浮萍是一面残缺的月亮，一支没有故乡的雨，一个又一个失去睡眠的夜晚；是夜晚里点起的一盏又一盏灯：无论多么遥远。浮萍抚平流浪的眼泪，是海洋上点燃又熄灭的定义，是交还给孤独与自由的灰烬。

她如浮萍般细小而光亮的人生，在那个仅有半轮月亮的夜晚，从一片湖水中醒来。

[i] “罗列没有归宿的事物……草叶的传统”:惠特曼写诗常用catalog（如Song of Myself：canto 8）,著有《草叶集》。

202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