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惧6.13 周日 阴
我有些害怕那个女孩子,六月和冰川一样纤细的女孩子。我害怕她潮汐一样生生不息的火焰,灯芯一样纹进心脏内壁所有血管。我害怕看到她,每一次看到她都是在失明和复明间跌落,在墓志铭和十字架的重生中长眠不醒。我害怕每一次和她的对视,害怕每一次都忘记自己瞳孔的颜色。我害怕她轻盈如飞蛾沾满火光翅膀的目光,害怕她的每一颗眼泪都像一轮苍白到年轻的太阳。我害怕她薄如整个世界的嘴唇这样轻易地说出夸父追日背后所有神话的道理。我害怕她皮肤下涌动的所有雷电样的隐喻。我害怕她坐在那里,书桌上摞起肺泡般错综交缠的诗歌,害怕她的呼吸让每一寸空气都长出灰尘和根须。
我害怕看到她跪在月亮背面,执迷于荆棘般宗教式的受难。我害怕她一言不发地把皮肤撕开,把内脏通通翻出来,不加犹豫。我害怕她受伤。我害怕她伤到自己。我害怕她的每一次沉睡都是淹没般的醒来。我害怕她希望在平坦如春天般的道路上挣扎。我害怕她痛。我害怕她孤独。我害怕她在睡梦中背诵的诗:“她一直希望光亮穿过她的身体,深入她的心里,好像她是一盏精致的纸灯笼。随着时间流逝,她才明白,玫瑰中总是黑夜。”我害怕她的力量使她在睡梦中都可以说话。我害怕所有她做过的噩梦。害怕几年来全然相同的梦。
我害怕她太早就认出了自己的模样。我害怕她可以熟练运用的典故和血液。我害怕她讲的所有关于鸟的故事:害怕她说,有一种生物叫做枳鸟,终其一生为了唱出和它灵魂完全相像的乐曲,唱出之时便是死亡的时刻:化成满天黑色的音符。我害怕她这样说。我害怕她认清内心深处无时无刻想要张开翅膀的欲望。我害怕她知道骨头和血液间都是火焰,害怕她知道身体里有火焰的人是藏不住的。我害怕她总觉得自己一生都在向着一首无法谱成的诗歌而生。我害怕她总觉得灵魂缺少了一部分,害怕她用所有的时间等待。我害怕她向往最终的消散和灭亡。我害怕她声带还没长全,欲望已然丰满,所以必须做长久的等待,去唱出一辈子压在喉咙上厚重无比的歌。
我害怕她用一生去实践这一宗教仪式。我害怕她耶稣一样自私而无畏地受难。我害怕她对抽象而朦胧的事物上了瘾。我害怕她真的会把自己钉在诗歌的十字架上,像过往所有痴心的鸟儿一样。我害怕她只能为了词语苏醒,而在其余时刻永远自觉身陷泥沼。我害怕她的睡眠,害怕她的梦境,害怕夜夜重复的被追杀的噩梦。更害怕眼睁睁看着她永远在向前跑,怕她习惯尝试逃脱恐惧,更怕她意识到只有这样她才能向前跑:不是她被追着跑,是她一直在追逐着一些东西,用她谱写的黑暗向命运索求光明。
我怕她这样认清了诗人的天命。我怕她固执地觉得自己没有错,更怕她被说有错。我怕她没有家可以回。我怕她永远害怕回家。我害怕她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更怕她只能在一些人面前哭。我怕她把灵魂剥出来以后没有人理解。我怕她的爱彤红无比却无法被接受。我怕她一直推远善意,更怕她要的爱无人能给。我怕她为了这个世界精神的危机,长久地生着灵魂的病。我怕她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熬成了一剂药,敷在时代贫瘠的伤口上,却总故意忘掉自己的痛。
我怕她的不分轻重缓急,怕她的格格不入,怕她独特到突兀。我怕她不知道怎样隐藏自己,怕她打破了世界可笑的道德常规却总觉得自己无耻而奇怪。 我害怕我不能抱住她,不能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我害怕她是我自己。我害怕她是我无数灵魂中的一个,害怕她是占主导地位的自我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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